双玉记 - 第2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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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他爹放下手,清瘦的脸上和坐姿同样没个正经样,不紧不慢地道:“我只做这一篮,做好了,给你阿爷和阿nai吃。剩下那些梅子,明天你自己做了。”

    小人忽闻噩耗,猛地瞪大了眼:“不是做给我吃的?!”

    “不是。”沈清轩伸出细长的食指,在他额头用力点了点,点的小人往后一仰,险些坐了个屁股墩,笑眯眯地道:“我做给你看,明天你把屋里这些梅子都腌了。”

    小宝回头看着屋里那排排摆开的堆得满满青梅的木桶,一脸恍然,仿佛受到了巨大的打击,一时都说不出话来。

    大丫头清屏抱着瓦罐走进屋,身后带着两个抱着空瓦罐的侍女,恰好看到这一幕,忍不住笑出了声:“小少爷,还不快看仔细,明日你要自己动手了呢。”

    椅子上的沈清轩站起身,接过罐子,将梅子和雪盐一层一层装进去,一边装一边道:“腌两宿,后日取出来洗净晾干,就可以放糖了。”说着转头对清屏道:“明日去摘点桂花来,一并放进去腌了。”

    他学会了做糖梅,用了近半个月的时间,才把那些木桶里的梅子一粒粒洗过,盐渍后再晾干,方才入了罐,撒上许多糖,铺上一层金黄的桂花,封了口,放进了黑黢黢的窖室。

    最后一罐糖梅入了黑洞洞的窖室,他只顾着腰酸背痛,再也没想起糖梅的味道会有多好。

    过了很久很久,薄衫换成夹袄,夹袄变成棉袍,冬天的第一场雪落了地,楠木小楼里架起了暖盆,北风呼啸着从窗外路过,寒意刚刚钻进屋,便被蒸腾的热气驱散了。

    八仙桌上摆着小炉,炭火在里面暖洋洋的烧着,橘红的火光燎着粗陶小瓦罐的底部,鲜香羊rou味笼罩了整座小屋。

    饱食过后的小宝瘫在椅子上,被同样瘫在椅子上的沈清轩笑骂了一句:“小小年纪,坐没个坐样。”

    丫头端着木盘,木盘上两只瓷蓝小碗,里面清凌凌的甜水里,两只青黄的梅子缀着桂花歪在碗底。

    “这是甚?”小宝好奇地瞪大眼,又瞅了瞅碗底,好不容易才想起许久前自己累了好久才腌好的那些梅子,惊喜地喊起来:“我做的梅子?”

    迫不及待地一口咬开,喊起来:“阿爹,真好吃!”

    酸甜脆口的梅子,还泛着淡淡的桂花香,在羊rou小锅的晚膳后,咬下一口,冰凉的味道瞬间驱散了嘴里浓浓的rou味。

    此后经年,每每看到梅花,他想起那个寻常的冬日,捧着自己亲手做的梅子,身边是暖暖的楠木小楼和散着袅袅热气的羊rou小锅。

    那天他穿着新换的湖蓝长袄,是沈家绣娘入秋时替他量体裁制的新衣,自古以来,孩子的衣裳都往大的制,即便富贵如沈家也不例外,棉袄略大了些,穿在身上不十分合体,袖口和下摆都长出一截,总要挽一挽方才合适。

    袄衣的襟口绣着喜字纹,胸前身后深深浅浅的走出八宝花和寿字纹的图样,“五蝠”和寿桃绣在腰带上,鞋子也不厌其烦地缀了层层叠叠的禄纹——这么小个娃娃,站在地上还没个水缸高,一身“福禄寿喜”却要将他装满了。

    他捧着小小的瓷碗,一小口一小口咬着自己家里爱作妖的老梅树上长出的青梅,含着酸甜的果rou,幸福地眯起了眼。

    以为世界便是这样,将福禄寿喜裹住了他的一生。

    而后,而后。

    沈珏睁开眼,昏暗的天光在北风呼啸中迷蒙不定。

    他一身单薄黑衣,躺在不知荒郊野外的何处,不知江山岁月的何时。

    他自大梦中醒来,零星雪花洋洋洒洒落在他的眼角发梢,上无片瓦遮身,身无暖炉偎依,就这么成了天地一弃儿。

    沈珏起身掸了掸衣袍,一夜过去,冻土被体温化成了软泥,粘在黑袍上,掸不掉,拭不净,他抹了几下,反倒渗进了布纹,污了斑驳一片。

    没有再徒劳地擦拭黄泥,反倒是闭眼动了动鼻子,作为这世上可能是唯一一只半人半妖的狼妖,他很快循着冷香找到了那株躲起来开花的野梅树。

    细矮的野梅扎根在岩石的细缝中,伶仃的主杆还没有他手腕粗,又弯又瘸地支棱着更为细弱的分枝,凄凉地在寒风中瑟瑟发抖。

    比起沈宅梅林里那些粗壮老梅,这荒郊僻野不知打哪冒出的野梅,简直像个营养不良的畸形怪物。

    可它就在巨大的岩石的狭缝里,支棱着自己细弱的枝条,像是支起了生不逢时的锐刺,在寒风中愤懑地挥舞,怒气冲冲地开出一串鲜红的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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